Dimension Endowment Of Art 帝門藝術教育基金會

見山:陳奎延個展

內視鏡、絞肉機,與久病成良醫

文|張國權 老師
 

夜寂靜 我獨自一人
萬物已靜止 睡意漸濃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也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 或想要甚麼
我不知道自己是年老 還是年輕
也許 我還要多活數十萬年
我的過去
正湮沒在灰色的深淵裡……
~賈克梅第

 
如果藝術可以做為心理療癒,那或許藝術家就可以當自己的心理醫生了。
所以奈良美智透過憤怒娃娃,來處理他的社交恐懼與適應障礙。
所以六腳侯氏透過變態的藝術創作,來處理自己的情慾與傷害。
而陳奎延則透過藝術探索,來處理自己情緒與邊緣性人格障礙。
你可以說他們運氣很好,剛好掌握了藝術的天賦與能力,也可以說他們病識感很高,結果不巧久病居然成了良醫。

把創作當作日記,把論文當作病例,把自我剖析當作內視鏡,陳奎延在南藝大的碩士論文「寂寞沉積」,就是他在校三年裡自我心理治療的煎熬實驗。他在畫布裡練習感受的表達與置換,堆疊情緒的困惑與厚度,再藉由人與物的擬態來梳理孤獨與憂鬱。慢慢的,他從焦慮與混亂中逐漸摸索出一條迎向陽光的小徑,給自己增添了信心與勇氣,讓他在創作上有了顯著的成長,情緒管理與人際關係也漸入佳境。

我讀的是社會系,也念過心理學與心理諮商,但我既不是生命線,也不是張老師,沒有甚麼案例研究與臨床經驗。不過,陳奎延天天面對著畫布發呆冥想或塗塗抹抹,其實就像最近從五米工作梯摔傷的我在做針灸電療紅外線熱敷加氣療的復健一樣,那是個痛苦又難熬的療程。

不過,我這種皮肉傷的療程可能只要三個月到半年,但他這種「內傷」少不了要三年,甚至要大半生,也或許像賈克梅第一樣,得要數以萬年的療程。
 

當我踏進寫作的第一步後
對於過往成長歲月所遭受到的
貧困、苦難、人事折磨等夢魘
一步一步地獲得紓解和擺脫
使我不平靜的心
透過這層修鍊的認知
蔑視仇恨的報復
而獲得了平靜……
~七等生
 

陳奎延的作品裡有種層層疊疊、怯怯生生的,散文式的微文學氣質。雖說是散文式,但產製的過程似乎很不輕鬆,總是反覆推敲又推敲反覆。這麼說吧,陳奎延的畫就像絞肉機絞出來似的,他把精神、情緒、時間、故事、場景、物件、顏料,和自己,統統絞在一塊,有時候絞得不夠黏、不夠稠,就摔拍捶打後再塞進絞肉機裡再絞一次。

這種絞法雖然笨拙,甚至讓人抓狂,某種程度像是亞斯伯格症的難以理喻,但他所展現的精神厚度卻異常扎實(我是說既異常,又扎實)。陳奎延讓我想到兩位1939年生的台灣的大作家,王文興和七等生,這兩位作家在台灣文學史上都是著名的「病體」研究代表,以自虐和虐人著稱。陳奎延沒他們「病」得那麼嚴重,但是在藝術這條路上,「有病」可能更是難得的好事,只要你夠堅強,頂得住,經得起一絞再絞,你的創作會隨著病狀愈發擴散繁衍,愈發Happy Together,就會春光乍現,呈現超乎自己想像的心靈風景。

我們都體驗過創作的難易。筆下快慢,或迅如清風,或滯礙如渾泥水,原因不能明白,甚至可以說是神秘的。從前的詩人強調靈感有來有去,不是沒有道理。靈感來的時候,「思風發於胸臆,言泉流於唇齒」,率爾成篇也非不可能;它不來,則「兀若枯木,豁若涸流」,怎麼追求都沒有用!我想你一定瞭解這種苦樂,或也許因此對於詩的創作更加鍥而不捨。這正是我們精神和心智最大的挑戰,一種摸索,一種探險,沒有確定的方向,也沒有止境的摸索、探險。~楊牧

陳奎延畫畫的過程,往往是不斷修改的過程。如果Ann沒有提醒他說,「奎延,我們農曆8月15中秋節是你的個展哦!」他恐怕畫到冬至吃湯圓,還在塗塗改改。一張畫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這是常有的事,但是春天完成的作品,秋天居然改頭換面,而且還是同一個標題,這就有點傷腦筋了。陳奎延的說法是,「因為心境不一樣了!」關於「修改」,這種反覆折騰不斷蹂躪的執著操練,其實是創作至深的內涵。

詩人楊牧說,「總是反覆修改,力求完美,那過程是辛苦而甜蜜的。」
畫畫如此,看電影也是。一部吸引他的電影,他可以一看再看,看個十遍。
要畫畫,沒空看,那就用聽的,邊畫邊聽電影,然後不知不覺地默念起主角的對白,像是分身一樣。

山的意象,常在陳奎延的作品中出現,通常是對自己心境的模寫。但這次陳奎延在Gai Art的個展「見山」,則是創作風格轉換過程中,一個有趣且富有哲思的小章節。以一些小故事呈現他這幾年自我療癒中對「孤獨」的一些理解,把人與山相互擬寫置換;並以一個久病成良醫的過來人的角色,提醒我們對自己、對人性,要有著更腳踏實地的體會,不再流於雲深不知處的虛幻空想。